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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地任我行
去年10月6日開幕的蘇州博物館,是貝聿銘封筆之作,館內大量的幾何造型與自然光影,處處都是貝聿銘獨特的設計語言。

貝聿銘在1937年赴美求學之前,曾在蘇州著名庭園「獅子林」住了幾年,沒人知道這座庭園對他影響多大,但園中的中庭、天井灑下的光影與對細節的講究,都可在他一生的現代建築作品中看到些許端倪。

他從蘇州出發到美國,經歷數十年的傳奇人生,將最後作品留在蘇州,這個落點,使他的人生兜成一個圓。中國人講究圓滿,他的人生,圓滿了。
貝聿銘設計的蘇州博物館,在傳統中創新,期望為中國未來建築立下典範。
圖片: 1 / 1
 


攝影記者對著蘇州老巷弄的黑瓦白牆拍照,管理公廁的大嬸從矮凳上站起質問:「拍什麼呀?」「拍老街,有味道。」「這沒什麼,」大嬸指著對街一片屋舍說:「那裡更老。」「多老?」大嬸推一把湊熱鬧的老婆婆說:「不清楚,問她。」瞬間所有目光都落在老婆婆身上,她臉上的皺紋都擠花了,結巴地說:「我…不知…」但龐大的壓力逼得她必須給個交代,只好鼓起勇氣說:「比我老。」

   
   
 蘇州庭園講究一窗一景,蘇州博物館的每扇窗景也都精心布置。 
 
光影幾合 風格強
我們在黑瓦白牆中走向往蘇州博物館,博物館去年十月六日剛落成,是貝聿銘封刀之作。蘇州是現年九十歲貝聿銘的故鄉,一九三七年他赴美唸書前,在蘇州住了許多年,基這層淵源,二○○一年蘇州政府邀請他設計博物館,他一口答應了。
占地一萬七百平方公尺的博物館同樣黑瓦白牆,但黑瓦是平鋪的花崗岩片,白牆則由貝聿銘著名的三角及四方幾何形組成,在傳統中展現未來感。館內大量引自然光,遊走的光影造成室內景象無窮變化,是貝聿銘拿手絕活。博物館展示蘇州出土的古文物,從青銅器到玉器,物品不多,卻件件精緻,看完一區,由迴廊走向另一區,踩著迴廊上方長型天窗投下的光影,猶如走在夏日破碎的樹蔭。
大廳中的巨型落地玻璃,可看見的庭園內的假山。假山是貝聿銘從宋朝四大才子之一米芾的山水畫中得到靈感,不同於舊式庭園假山的糾結奇林,其造型簡單粗獷,更顯大器,象徵的不是山水一角,而是浩瀚山脈,令人彷彿飛入縹緲玄虛中,俯視山川,雖走不進山林,卻覺自身渺小。

   
   
 藉由不斷遊動的自然光影,創造千變萬化的室內景致是貝聿銘的拿手絕活。 
 
   
   
 貝聿銘對蘇州博物館投入大量心血,館內每棵樹都由他親自挑選。 
 
   
   
 博物館內的咖啡廳「紫藤園」,從隔壁忠王府內移植了兩株由明朝蘇州文人文徵明親手栽植的紫藤。 
 


   
   
 蘇州博物館以幾何形狀與現代建材堆壘,具有強烈的貝聿銘風格。 
 
傳統創新 合為一
由無支柱的懸空樓梯登上二樓展示廳,一位警衛站得眼皮都快合上了,聽到我的腳步聲才驚醒,我笑他在大師的作品裡工作還打瞌睡?他不好意思地說:「天天看,挺無聊的。」問他覺得貝聿銘設計得如何,他不置可否:「還可以,有人不喜歡,覺得日本風太重了。」不過他也替貝聿銘說話:「這挑高天井四個角落的三角形,與地面的四個三角形呼應,館內有很多細節都講究偶數與對應,是中國建築和諧與吉祥的象徵。」我誇他專家,他老實地說:「天天有導遊帶觀光團來解說,聽多了就記住了。」
貝聿銘在讀麻省理工學院時就展現了建築設計天賦,後來轉念哈佛建築系,畢業作就是他心中的「上海美術館」,這棟現代風格建築,有數個內庭與一道經過茶園的流水。
無論他在世界各地的建築作品多前衛,卻始終堅持中國建築的未來,只能在傳統的基石下創新。一九七四年,他離家四十年後首度返回中國,官員期盼他為中國設計一棟充滿現代感的建築,成為中國地標,他卻忠告中國的建築系學生,不要一心追求西方現代設計,要珍惜傳統。這群學生幾年前還高喊破四舊喊到沙啞,貝聿銘在傳記中回憶說他看到學生們一臉失望。
那年,他回到在如今蘇州博物館附近的老家獅子林,在這座蘇州著名庭園中見了和他一起長大的小叔和親友,曾富到流油的貝氏宗親全穿著藍色中山裝,一臉菜色驚恐地不斷偷瞄隨同的高幹,話也不敢多說一句,貝聿銘表面維持貴族教育出的禮貌平靜,內心卻極為激動,他知道要不是自己離開中國,這群人裡會有他。

   
   
 山塘街離蘇州博物館約二十分鐘車程,三年前重建完成,如今是遊客必至的觀光街。 
 
   
   
 獅子林內的一景一物,都呈現中國美學哲理。 
 
   
   
 貝聿銘的叔父從德國進口的手工馬賽克玻璃,躲過人為破壞,如今仍美麗地鑲在木櫺上。 
 


   
   
 已有六百餘年歷史的獅子林,經兩任主人的布置雕琢,呈現精緻的蘇州庭園風貌。 
 
精緻典雅 獅子林
一轉眼,三十五年了,牆白了,人散了,愜意遊逛獅子林的貴族散盡,而六百五十多年的假山曲廊依舊,乾隆皇的真跡匾仍在,庭院地面用碎石拼成元寶、平步青雲石以及屋梁上笑盈盈的福祿壽三仙依然祝福來者長壽富貴。貝聿銘的叔父一九一九年接手獅子林後,從德國進口的馬賽克玻璃,文革時被當地人貼上毛澤東肖像,紅衛兵不敢砸,才能仍鑲在大廳燕譽堂的木窗上。
沒人知道獅子林對貝聿銘影響有多大,不過我在縷空天井下、在曲廊間擺放盆景的中庭裡、在開闊典雅的廳宇間、在慢慢爬上牆的夕陽光影中,都能看見一個若顯若滅的十多歲男孩靜默地站在一旁。這些景象,都曾在他遍布世界的作品中隱約呈現,或許在他那段無法回鄉的海外生涯,老園林不斷在腦林中載浮載沉地飄盪。
我踏上花籃廳二樓的茶館,打斷了服務員和三個老人的撲克牌局,服務員不情願地往我們桌上擱了一壺無味的碧螺春。靠牆的紫檀主桌上,胡亂擺放廉價財神、彌勒佛像,還有一顆手球大的粉紅水晶球,一眼即可看穿,服務員用盡手段求財,牌技肯定不佳。
我呼著茶水熱氣,赫然發現窗外白影飄動,白色蘭花瓣的雪片輕輕軟軟地落在黑瓦、假山上,不禁驚嘆:「下雪了,好美!」四名賭客各挑起一隻眉毛撇了一眼,一個說:「四年沒下雪了。」另一位說:「這雪薄,落地即化,肯定積不了雪。」日後才知,這場雪其實是中國雪災的前兆。
平價品嘗 權貴菜
蘇州博物館設計定案當天,官員招待貝聿銘到獅子林附近一間「吳門人家」餐館吃飯,這家餐廳搜羅古時蘇州權貴的私房菜譜,貝聿銘吃得開心,還當場揮毫寫了「天珍海味」。貝聿銘享用的菜單被放大掛在走廊上,菜色珍貴,我們吃不起,店員推薦了幾道平價好菜:響油鱔糊、櫻桃肉和吳門蝦仁。
響油鱔糊先用大火炒熟鱔魚,端上後,在客人面前淋上滾油,「ㄘ」的一聲,瞬間激發出香味,入口香郁,鹹淡適中。櫻桃肉其實是東坡肉的作法,但以紅糖細細熬燉,火候控制極佳,燉得表皮色如櫻桃,且帶有甜味,肉爛且嫩,入口即化,吃多了有些膩,停一陣子又不住再夾一塊回味。吳門蝦仁則是招牌菜,十分清爽,且有新鮮蝦仁的淡淡清香。
如果獅子林是權貴的象徵,那麼不遠處的平江路,就是百姓的遺跡了。這條沿著平江河蜿蜒而建的古道,宋朝第一份蘇州地圖就有了。也就是說,這裡的白牆,曾貼過宋朝緝捕造反盜匪的懸賞、蒙古皇帝登基詔書、清朝剃頭令,還有誓死追隨毛主席的標語。無論哪個朝代,百姓都像古裝戲的臨時演員,湊在白牆前二楞子地搔頭指點:「又換規矩啦?搞什麼鬼?」百姓永遠來不及搞清楚大時代在胡亂混些什麼,歷史激情又一眨眼全過去了,如今所幸還給這些牆面千年前的白。

   
   
 經過慢火悶燉的櫻桃肉,表皮呈鮮豔的櫻桃紅,是色香味十足的美食。 
 
   
   
 鱔糊端上桌後,澆淋熱油,立刻激發出一陣令人飢饞的芳香。 
 
   
   
 黃昏的蘇州市集極為熱鬧,許多男人仍秉持傳統,下班買菜煮飯給家人吃。 
 


牆白人散 鶯燕歸
牆白了、人散了,我們轉進幽靜小巷,看著婦女在小型家庭理髮廳燙髮、小孩蹲在門口打紙牌、老人家提出火爐換蜂巢炭,小窗口裡,有剛下班的男人,穿著襯衫忙做菜。兜個彎,一面門牌上寫著「清朝狀元某某某故居」,再轉個彎,牆上又掛著「舉人某某某故居」。看這些文人簡陋的故居,不難想像當年這些人把自己反鎖在寒窗內,閉緊眼背四書五經,背累了再磨墨寫八股,力抗窗外飄逸枝柳與河岸青樓紅粉鶯燕,只有孔仲尼和孟子輿這些鬍子裡長跳蚤的老先生伸掌傳輸內力,足不出戶,成了眾人眼中的怪人。放榜了,中狀元了,鄉紳嗜老算命仙全聚在門前老謀深算地說:「我早說過這條巷子地靈人傑,肯定出人才!」
牆白了、人散了,平江河兩岸的住家因政府保護古蹟而遷移,重新修繕起來,乾淨了、美觀了,連攝影記者兩年前在此拍攝的古井也填平了。古道少了歲月該有的皺紋,也奇異地少了生氣,當地人騎電動單車一震一震地經過磨得光滑的石板地,頭不抬、話不說,彷彿覺得古道不再是古道,沒什麼好多說的了。
靜默中,一輛三輪車溜到我身旁,車伕低聲問:「上不上美人街?」我搖手低頭快走,他又黏上來:「都是年輕姑娘,保證漂亮!」我不禁長歎:牆白了、人散了,青樓鶯燕也飛回來了,這樣的蘇州,是不是貝聿銘心中的蘇州?

   
   
 歷史久遠的平江路,保有蘇州小橋流水的獨特風情。 
 
   
   
 山塘街有說藝術家表演蘇州評談,音調迂回曲折,典雅動人。 
 
   
   
 獅子林內每個細節都有意含,門栓也設計成蝙蝠狀,象徵五福臨門。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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